人生中头一回被爸爸找谈话是小学三年级, 名为《每日一刻钟》的数学练习册被我不小心弄丢, 但为了逃避各种繁琐口算计算充斥的家庭作业,我侥幸地没有把这事告诉任何人,连续一周不写不交。到了第二周礼拜一, 我们不负责任反射弧超长的数学老师才发现了不对劲, 私下和我爸爸通了个电话。
那一晚, 我被罚跪了整整三个小时。
之后便有过许许多多次的“谈话”, 有好有坏,有教训有褒奖,父女间的情感就在这样温和又严厉的方式里完成一次又一次的续约。
但我终究承传了父亲的犟脾气精髓,在许多次的贬义色彩谈话里,我都偏好一言不发的表现模式,尽管这样只会让对方更加生气。
“说话!”爸爸不轻不重地拍了下桌面, 带出明显的响亮,是能感同身受到掌心肉微微阵痛起来的那种程度。
我小小地激抖一下, 丝丝微微的凉意从背脊蔓延到耳根。陌生的恐惧封紧我的上下唇, 却也在逼迫着我启齿,没过多久,我艰涩地找回了自己的嗓音:“那个人……是姓南吗?”
“你还知道啊?”老爸整个人阴沉了下去, 用陡然拔高的语调添上一个形容:“你还真知道啊。”他好像不敢相信,他白天里的那些较为特殊的经历, 真的是由我带来的。
“……”我竭力抑制着肩头不由自主的颤栗, 无言以对。
爸爸支起一边小臂, 用掌心无力地托住腮帮子, 像一把正在努力把自己撑开的破雨伞。他所有的力量似乎都随着刚刚的拍桌子动作消耗殆尽,此刻连掀眼皮的微动作,他做起来都徒显费劲:“去去……先坐下来。”
父亲疲惫的样子让我心疼又酸楚地软化下去。我顺从地拖来墙角一把椅子,在书桌这头坐下,保持着和他面对面。
“小含,我先把早上的事跟你一五一十讲一下,”老爸像被点了全部穴位一样,维持着原姿,唯独哑穴幸免于难。他嘴巴一张一合,念经书一般陈述:“上午九点多,我们单位领导忽然打我们办公室座机,让我去他办公室一趟。我就过去了,当时办公室里除了领导,窗口还站着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头子,头发白透了,但看起来精神头很好。我一进去,领导就介绍了一下,说这是南京军区的退休政委,南老爷子。那老头也马上自我介绍,说他叫南晰松。”
南晰松这个名字我不陌生,我甚至清楚地记得这个名号属于南冉冉的爷爷,那个仅凭一己之私一时高兴造成江医生悲剧婚姻的侩子手之一。
“他跟你说了什么了?”大概是有个椅子垫在我的臀部下方作支援,不会让我倏然栽倒下去。有一点勇气重新回到了我的身体里,我也敢直率地发问了。
“他说啊,没说什么,就说他孙女已经回心转意弃暗投明了,知道自己以前大错特错了,想定下性认真过日子。让我回家好好劝我女儿收心放手,说你年纪还小,什么好男孩子找不到,恳请我把他孙女婿还给他,他还有个重孙子天天在家哭着喊着要爸爸回去,可怜得不得了。”
“……”跟我想得一模一样,这场交谈里,双方的语言神态我都能在脑海里演绎得栩栩如生。白发苍苍气度庄严的老人和一脸茫然不知所谓的父亲,隔着张小几作左右坐,中间两杯清茶袅袅,老人在雾气后面容平静,也许还带着一点刻意的微笑,他不紧不慢,用年岁阅历沉积下来的独特语调,讲述出他此行的目的。他的态度从容不迫,言辞神色都不带丝毫挟持,但他的职位,他的身份,他的谈吐,他的权势,让他本身就是一个浑然天成的威胁。
爸爸继续说着:“我当时还奇怪得很,什么前夫,什么孙女,跟我和我家女儿又有什么关系。”
我还在沉默状态,声带的发条彻底锈蚀,拧不动,更响不了。
“我就问了句,他孙女婿叫什么。他说,姓江名承淮,在省人民医院的神经内科当主任,”爸爸坐直身躯,嗓门也随之稍微提高了一点儿:“我说完了,你来了。”
严刑拷问的时刻终究还是要来,我轻轻“嗯”了一声。
“你什么时候认识这个江承淮的?”爸爸很直接。
“过年之前,一月份。”
“你爷爷住院那会?”
“嗯。”
“看来我猜对了,你跟他什么时候在一块的?”
“没多久,就这个月的事。”
“也就是说……事业单位考试,考省人医也是因为那个什么江承淮?”
我能清晰地嗅见爸爸问话里那些失望透底的气味,但我还是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坦诚:“是,就是为了他,我喜欢他。”
我喜欢江承淮,我就是喜欢他。
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草,大概真的抵达了父亲的濒界线和崩溃点,他的眼波一刻间变得很震动,他从转椅里遽然起身,手指激动地在书桌上摸索着什么,他很快揪到里自己最近的一本白色手册,纸页在他的掌控里,哗地掀翻到半空,直直朝我砸过来!
啪,有点疼的,纸张直接呼打在我嘴角脸畔,随即又掉落到脚尖,像一只猝死的白鸽。
爸爸没有扬起手臂,用一个间接的巴掌直接把下一刻扇进高-潮,他气得高频率地发抖:“你整天在想什么啊?想什么东西?!你二十三岁了不是三岁,你这个脑瓜子里,整天到底在想什么啊?你懂自己在做什么吗?你还有脑子了啊?做之前思考过后果么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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