年关将至,家家户户都热闹了起来,然而远在西北边塞,战火蔓延的西北苦寒之地,却感受不到丝毫年味的气息。
寒风萧瑟,长夜漫漫,整个西北大营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世界里。
巡逻的兵卒在没过膝盖的厚重积雪中,麻木地踩出嘎吱嘎吱的声音。
除此之外,整个营地安静极了。
雪地反射的光把营地照得微微发亮,高达丈余的眺望台上,俞邵青值完了今日的岗。
原本按规矩,做了百夫长后,便无需再上哨台轮岗,可这是归德郎将亲自下达的命令。
俞邵青看上去并无任何怨言,与接替自己的兵卒交代了一番观测的情况后,面无表情地回了自己营帐。
刚到门口,有个南营的驿兵走了过来。
南营一贯瞧不上北营,即便是个小小的驿兵,也常不将北营的百夫长放在眼里,更别说如今归德郎将还处处打压俞邵青,驿兵肯过来与他说句话,都算得上一件稀罕事了。
“你就是俞邵青?”驿兵目中无人地说。
俞邵青品级在他之上,按理,他得规规矩矩地唤上一声百夫长,直呼名讳,实属以下犯上了。
这若是传出去……
传出去又怎样?
有归德郎将压着,还能让欺负俞邵青的人吃不了兜着走了?
“何事?”俞邵青神色从容地问。
驿兵撇嘴儿看了俞邵青一眼:“有你的东西,莲花镇那边来的,你赶紧去南营领了。”
俞邵青的眸光顿了顿,似乎有些难以置信,可到底没说什么,与驿兵一道去南营,把自己的东西领回来了。
那是两坛食物,小坛子里的是酱菜,大坛子里的是肉丸与大饼。
莲花镇来的,自然是家里寄的。
俞邵青两手摸着冷冰冰的坛子,神色里仍有些不可思议。
吴三巡逻完,照例来了俞邵青的帐篷,他今儿可不是来蹭吃的,是给俞邵青送酒的。
这不是快过年了吗?他托人从外头买了一壶酒,打算和俞邵青过过除夕。
然而当他走进来,却一眼看到了桌上的坛子。
“这是什么?”他纳闷地问。
俞邵青仍是一副冰块脸,可眉眼的棱角似是柔和了些:“家里寄的东西。”
吴三闻言一愣,随即讥讽一笑:“哟,那群王八犊子这回不贪你东西了?几时变得这么好心了?你可当心点儿,别是里头给你下了什么药。”
在军营这几年,老俞过得并不容易,他为人不错,战功也多,可就是太一根筋,得罪不少人,他给家里寄的信,统统没能送出去,想来家里也给他寄了,只是全都没能到他手上罢了。
严格算来,这还是老俞头一回收到家里的东西呢。
“有信吗?”
“没有,家里人不识字。”
他走时,是如此。
吴三也不识字,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的,他走上前,仔细地看了坛子里的东西,忍不住惊叫了声:“这么多吃的!”
有肉丸,酱菜,还有大饼!
全都是他和老俞爱吃的!
“你家人太疼你了!”吴三羡慕又嫉妒地说着,拿出一张沉甸甸的大饼。
这真的是饼吗?好、好重啊!
吴三如狼似虎地咬了一口。
麻蛋,怎么这么硬!
又吃了一颗肉丸。
味道怎么这么怪!
最后,吴三寄希望于那坛色泽红亮的酱菜,他轻轻地撕下一小片,却只在舔了一舔后,当场齁得翻白眼了……
……
京城也步入了深夜,御书房却一片灯火通明。
“你说什么?西北大营两万将士,将会一夜之间全军覆没?无一活口?”皇帝坐在书桌后,放下刚批完的奏折,望向面前的高远说。
高远艰难地答道:“是,无一活口。”
皇帝一巴掌拍在了书桌上:“混账!这些妖言惑众的话是谁教你的?!”
高远深吸了一口气道:“臣……并非妖言惑众,臣也是下了极大的决心,才冒死来向陛下进谏的。”
皇帝气笑了:“好好好,你冒死进谏,那你倒是与朕说说看,边关将士都刺探不到的情报,你是如何得知的?”
不待高远回答,皇帝又接着道:“你让朕将通州的十万大军派去增援西北大营,你可有想过,通州城外还驻扎着十五万的匈奴大军!通州城内数十万百姓!你是想朕把整个通州城拱手送给匈奴吗?!”
高远正色道:“军报有误,通州城外从来就没有十五万匈奴大军,大军都去了西北大营,他们是打上营地粮草的主意了!”
匈奴一进入冬季便物资匮乏,粮草军饷全都靠抢。
西北大营物资丰厚,确实容易成为匈奴人眼中的肥肉。
但高远能想到的,营地的将军想不到吗?早已加强布防,让整个营地固若金汤了。
何况他们还刺探了军情,得知匈奴大军拔营去了通州城外,不出意外,除夕便要对通州展开进攻了。
高远行了一礼道:“陛下,臣所言句句属实啊!”
皇帝冷冷一哼:“那你老实回答朕,你从哪儿刺探到的军情?”
高远垂下眸子,额角淌下涔涔汗水:“臣……臣并非刺探……臣是……夜观星象……”
皇帝盛怒地打断他的话:“你是祭酒!你去的是国子监,不是钦天监!你还夜观星象呢!朕召你回京,是让你匡扶社稷,不是让你危言耸听,扰乱军心的!”
“陛下……”
皇帝忽然眯了眯眼:“还是说……你与匈奴人勾结了,这些军情都是匈奴人告诉你的?朕想起来了,你的那个小侄孙,似乎就是半个匈奴人。”
“陛下!”高远身躯一震,猛地抬起头来!
皇帝掸了掸宽袖,神色冰冷地说道:“来人,把高远押入大牢,听候发落!”
……
冷冰冰的地牢中,高远又入了梦。
他梦见自己站在通州的城墙上,遥望着白雪皑皑的远方。
忽然,一匹快马疾驰而来。
马上驮着一个人。
那人背着许多箭,似是受了重伤,奄奄一息地趴在马背上,仿佛随时都可能摔下来一样。
待到他行得近了,高远才看清,他并不是背着那么多箭,而是中了那么多箭,他几乎被射成刺猬,寻常人伤成这样早没命了,也不知他是拼着怎样一股执念才撑到现在的。
他送来了最后、也是最重要的一份军情。
但他没能亲眼看看被他拯救的通州。
高远亲手合上了那双逐渐失去光泽的眼,摘下他脖子上的铁牌,擦干血迹一瞧——
千夫长,俞邵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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