腊月, 在街头坊间都正对八世子在江南花钱如流水的时候, 皇帝第一回在早朝上明确提起了想过继谢迟为皇太子的事。
于是朝中的争论顿时又上升了一层, 就像一坛在窖中已闷了许久的美酒突然见了火星儿, 一下子燃起了熊熊烈火。
自次日起, 各样的奏章纷至沓来。痛陈血脉亲缘多么重要的有, 大赞七世子谢逐才德的也有。总之, 奏章已各式各样的方式开篇,最后都毫无例外地会拐到谢迟身上。若交给容萱强作总结,容萱大概会把中心思想都概括为:臣觉得这事儿不太行。
在这个时候, 皇帝罕见地把顾玉山召进了宫,请他喝了顿酒。
冬日的寒凉里,紫宸殿中暖意融融的, 君臣两个分坐在温酒的小炉两侧, 半晌都没人说话。
顾玉山拢着手,一味地盯着炉上小壶。皇帝打量了他好几回, 终于先开了口:“顾玉山。”
顾玉山低了低头:“臣在。”
皇帝便说:“朕叫你来, 你肯定明白是为什么。”
顾玉山沉了沉:“陛下其实已然拿定了主意, 又何必问臣呢?”
“现下是群臣反对。”皇帝轻轻一叹, “朕料到了会有人不肯。可这几年, 谢迟的差事办得都不错, 朕先前着实没想到,反对声音会这样大。”
“哦……”顾玉山了然地点了点头。
这也是他没想到的。他以为,反对的与赞同的, 左不过是五五开。但是眼下, 反对的占了大多数,余下的大多缄默不言,赞同的基本一个没有。
但这事虽然出乎意料,其实也在意料之中。因为皇帝膝下无子便只能过继宗亲这事,虽然是约定俗称,但本朝并无先例。陛下如今过继责罢,还一过继就过继了个远亲,群臣当然会反对。
顾玉山便直言问道:“所以……陛下如今是拿不准此事该缓一缓,还是尽快办妥为宜?”
皇帝点头。
顾玉山长声喟叹:“若是别的事,臣大约会说快刀斩乱麻为好。但立储之事事关重大,又没有先例,臣也不敢妄言。”
他说着顿了顿,又道:“此外,臣还有一言。”
皇帝道:“你但说无妨。”
顾玉山起身施了一揖:“请陛下务必记得,事已至此,陛下如若退缩,来日换做旁人承继大统,谢迟必定死无全尸。”
皇帝不由一怔。
他没想过退缩,但顾玉山这话,还是让他后脊一紧。
是了,任何一个当皇帝的,都希望皇位稳固。从前与储位有过沾染的人,留在世上便是个祸患。
这事放在谁身上都一样。就拿谢迟来说,就算他再仁善,如若废太子谢远还活着,到了他继位的时候,大约也会想除之而后快。
——又或者,不除但寻个罪名幽禁一辈子?
这个下场放在废太子身上是什么感觉,皇帝摸不准。但对谢迟这样勤勉上进的人而言,大约还不如死了。
还有他那六个孩子……
皇帝沉然吁气:“你提醒的是,朕心里有数了。”
.
敏郡王府里,六个孩子最近都叫苦连天的。
往年,谢迟都是腊月十五回家歇息,正月十五后再继续开始忙碌。这一个月里是年关前后,大家都理所当然地要放松放松,所以他在家的那些日子,也不会盯着孩子们读书。
但这回,因为争储的事,他十月底就回家避风头了。然后,他就尽职尽责地盯起了孩子们读书。
大的两个读的文章他要考、中间两个练的字他要看,最小的两个来年三月才会开始认字,但也每天晚上都被他拽着背《百家姓》了。
他这么一弄,孩子不乐意还不要紧,问题是孩子们的先生被问得发怵了。那先生一时间都不敢直接跟谢迟说话,拐了个弯让他夫人进了趟府,跟叶蝉告罪说他才疏学浅,要是没教好公子们,请他们多担待。
叶蝉就趁用午膳的时候把这话跟谢迟说了,谢迟正舀着勺麻辣喷香的麻婆豆腐往米饭里拌,听她说完怔了怔,噗地笑了声:“怎么回事?谁说他教得不好了?”
“……还不是让你给吓的?”叶蝉无奈地觑着他,“你突然这么盯着孩子们,先生能不多心么?也看着也快腊月十五了,让他们歇歇吧,也让先生安心回家过年。”
谢迟心说我这不是想尽一下当父亲的职责吗!怎么还吃力不太好了!
嘴上应道:“行行行。这样,也快过年了,你备个厚礼给他夫人,算是我们谢他几年来的辛苦。”
“谢他几年来的辛苦?”叶蝉怔怔然,接着锁眉道,“你不打算用他了?这是真教得不好?”
谢迟摇头:“没有,真教得挺好的。”
然后他告诉叶蝉,立储这事就算再怎么争论不休,估计来年也就能定下来。到时候几个孩子成了皇孙,老师就不能这么随便从民间请了,都得用陛下点了头、在朝中挂着官职的人。
“陛下已经问过我想请谁教孩子了。就算是来年年底才定下,这也还是最后一个年。”谢迟这么说。
所以,他是真心实意地想趁着这回过年好好备个厚礼给人家,没有别的意思。
叶蝉这么一听就放心了,这样她就可以大大方方地跟人家夫人说,过年之后还要继续麻烦先生回来教书,两边都高兴。要是让她趁着年关拿着厚礼把人家辞了,她还真觉得有点不合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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