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微微亮,天幕还是一片深蓝,李玄都从自己的房间出来,路过裴玉的房间,裴玉还未起床,想来是昨晚抄书抄到很晚。走过楼梯口的时候,遇到了同样早起的裴舟。
裴舟笑道:“难怪李公子是江湖高手,起得竟是这般早,这是要闻鸡起舞?”
花花轿子人人抬,李玄都同样笑道:“也难怪裴老是士林大儒,彼此彼此。”
两人相视而笑。
裴舟问道:“这座客栈规模颇大,后面还有个小园子,幽静雅致,若是李公子不嫌,去散散心如何?”
李玄都点头道:“好极。”
两人一起下楼,此时客栈的老板娘也已经起床,正站在柜台后面算账。
自从与陆夫人相识之后,每到一处客栈,李玄都都会在心底将客栈的老板娘与陆夫人比较一番,相较于陆夫人,这位老板娘的年纪似乎要小个三四岁左右,身形稍显瘦弱,脸庞白皙,如果说陆夫人是大家闺秀,那么这位老板娘就是小家碧玉了。
见到李玄都与裴舟一起下楼,老板娘只是微微点头示意,并未多言。
李玄都与裴舟并肩来到客栈后面的园子,虽说是冬日,但还有几丛竹子和几棵松柏,两人沿着一条小径缓行,裴舟稍稍犹豫之后,问道:“李公子也是朝堂中人?”
李玄都反问道:“裴老怎么忽然问起这个?”
裴舟摇头道:“这几日与李公子交谈,看李公子的谈吐和见地,实在是不像寻常江湖武人,还有那日出手相救时,能对青鸾卫的嫡系如数家珍,也像是曾与青鸾卫打过不少交道。”
李玄都坦然承认道:“的确是在帝京城待过一段时间,却是算不得朝廷中人,毕竟没有官职,只是白身。而且在天宝二年之后,我便离开了帝京城,从此不再与朝廷有什么牵扯了。”
话说到这个份上,裴舟哪里还有不懂的,叹道:“原来是张相的门人。”
李玄都点了点头。
裴舟缓缓道:“既然李公子也曾在帝京城中待过,那么依照李公子看来,我大魏朝会有今日这般局面,是何缘故?”
李玄都哑然失笑道:“裴老未免太看得起李某人了,这是一个大题,想要完完全全解答出来,怕是要留待后世之人。”
裴舟摆手道:“你我如今在这客栈的后园之中,又不是在庙堂之上,仅仅就是闲谈而已。”
“既然裴老如此说了,那我就说了,不过是一家之言,有所偏颇之处,还望裴老不要取笑。”李玄都整理了一下思绪,说道:“在我看来,历朝历代,无论如何更弦易辙,始终有两点不曾变过,一者是人心,一者钱粮。”
“就拿如今大魏朝的局势而言,看似危如累卵,可如果有足够的钱粮,人心不散,无论是外敌金帐汗国也好,还是内患伪周、青阳教也罢,都不足为虑。当年张相主政时,秦都督率领大军收复秦州、凉州,驱逐金帐汗国大军,便是明证。”
“从武德十一年到天宝二年,不过短短三年,为何武德十一年的时候可以打得过,而天宝二年时就打不过了呢?在天宝二年的时候,钱粮还是充足的,这便是人心之故了。”
“钱粮在其次,关键是人心。”
“纵观前朝,无非是古时的三公制、丞相开府制,其后的三省六部制,前朝的二府三司制,及至本朝的内阁制,朝廷规制一直在变,可不变的是人心,无论是如何完善的规制,都是飘在天上的,想要让它的根落在地上,还是要靠人去施行,这就是人心了。如果人心不定,结果就是党争不止,将党争置于国事之上,那么能干出什么事情,也就可想而知了。”
裴舟沉默了许久,缓缓说道:“人心似水,民动如烟。正因为人心多变,所以才要不断变更规矩来约束人心。”
李玄都点头道:“正是如此,所以张相曾经说过,我们都是摸着石头过河。”
裴舟叹息道:“我老了,不知道还能不能看到过河的那一天。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情,所以我相信,李公子你们这些年轻人,终有一天能够抵达彼岸。”
李玄都轻叹道:“这不是普通的河,这是一条鹅毛不浮的弱水,想要过河,非要付出无量头颅和无量鲜血不可。”
这座小园不大,呈一个环形,两人其实就是绕着小园子走圈而已。
听到李玄都这番话,裴舟停住脚步,感慨万千,说道:“现在朝堂之上,用的尽是些法力诈术,皮毛法术,旁门左道耳,真正身怀大道者,无一人也。”
这里的大道,当然不是什么长生大道,而是切切实实的治国大道。当然,法术也不是说方士们用的术法,而是说权术和各种权谋手段。
李玄都道:“老骥伏枥,志在千里。烈士暮年,壮心不已。如裴老这般国之栋梁,也未必没有东山再起的那一日。”
裴舟一笑置之。
天色渐亮。
正在记账的老板娘蓦然心头一震,抬头望去。只见一名身着青衣的官差大步走进客栈,不过不同于寻常的臬司衙门官差,此人的青衣官服上绘着一只振翅而飞的青鸟,腰间佩有一口并不常见的官刀。
青衣官差走到柜台前,将腰间的佩刀放在柜台上,脸色漠然问道:“有酒吗?”
客栈既然是太平客栈,那么老板娘自然是太平宗中人,哪里不知道这青衣官差的底细,分明就是凶名赫赫的青鸾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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