遭遇了魏臻这个小小的波折之后,李玄都一行人没有继续在馆陶城过多停留,启程去往兰陵府的府城。
距离兰陵府的府城越近,也就意味着李玄都与裴家一行人的分别时刻,快到了。
天底下没有不散的筵席,李玄都行走江湖,见惯了生离死别,对此并无太多感怀,倒是裴玉这个小家伙对于李玄都颇多不舍,甚至还动过跟随李玄都行走江湖的念头,只是被李玄都劝了下来。
一天黄昏时分,在抵达兰陵府之前,李玄都和裴家一行人来到一座位于荒野的客栈外。
此地距离兰陵府的府城还有三十余里,也是这条官路上的最后一座客栈,毕竟在这个年头,又是齐州境内,盗匪横行,战祸连连,想要在城外开客栈,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。换而言之,能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开店,想来不会是一般人。
这座孤零零的客栈朴实无华,甚至有些简陋,与临枣关那座还带着一个后园的客栈,天壤之别。不过规模不小,土墙围城院子,既有马厩,也可供停放马车,主楼有两层,客满的话能塞下百来号人,
李玄都坐在马上,抬头一瞧,一杆大旗迎风飘摇,只见皱巴巴的破旧旗子上写着四个大字:“太平客栈”。
意料之外,情理之中,也就是太平宗才有如此人力物力,才能在荒郊野外开设如此多的太平客栈。
李玄都本来还对太平客栈有些抵触,不过现在已经有些麻木。
既来之,则安之。
进了客栈,不见掌柜,只有老板娘。
老板娘是个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,还是按照李玄都的老规矩,拿陆夫人来比较,这位老板娘比起陆夫人要更像一位客栈的老板娘,待客热情却谨守本分,若不是出现在这荒郊野外的客栈中,倒像是一个安心相夫教子的良家妇人。
并非是说良家妇人不能开店,而是在这种地方开店,若是没有点手腕,怕是早被各路牛鬼蛇神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下半分。
除了老板娘之外,客栈里还有一个厨子和一个女子杂役。
厨子生得胖大,身材魁梧有力,而且也不管什么“身体发肤受之父母”的道理,剃了一个锃亮的光头,不过也许是因为客栈所在之地太过偏僻的缘故,厨子已经有些时日没有打理头顶,长出了一层青青的发茬,看上去有些滑稽。
女子杂役生得瘦弱,相貌还算清秀,沉默寡言,扫把和抹布从不离身,通常是老板娘吩咐什么,她便做什么,手脚勤快,干活利索,让人很有好感。
在客栈安顿下来之后,李玄都没有下来用饭,而是在自己的房中打坐调息,继续“安抚”体内的各路过江强龙,以求达到平衡。
第二天清晨,李玄都按时从入定中醒来。
恰好此时裴舟听老板娘说在客栈不远处有一座小湖,幽静雅致,老人还是脱不开文人喜欢探幽寻秘的兴致,便拉着李玄都去小湖一行。
李玄都自然不会拂了老人的脸面,最终又有裴珠和裴玉姐弟二人,一起去往小湖,没有让任何裴家护卫和随从跟着。
初春时分,已经有了几分草长莺飞的景象。
只是在去年的年末和今年的开春,齐州官军与青阳教连番鏖战,尤其是东昌府的一场血战,更是让春风中似乎带着一股还未完全散去的血腥味。
一行四人在带着些许料峭春寒的春风中,沿着客栈后的一条小径,往那座小湖步行而去。
因为裴舟年事已高而脚力孱弱的缘故,走了大半个时辰才来到老板娘所说的小湖,与一条不知名的河水相通,因为是活水的缘故,流水不腐,故而湖水清澈,又因为日头正好的缘故,竟是呈现出一片碧蓝之色,湖面上已经化冻,只剩下些许薄冰,春风吹过,湖面皱起涟漪,在阳光下波光粼粼。
值此柳条抽芽的青青时节,本该有许多年轻男女联袂踏青游玩,稚童也会来到野外欢快放着风筝,只是经历过了一场场天灾人祸之后,整个齐州一片寂静,不能说家家缟素,十室九空,也是笼罩在一片愁云惨淡之中。
老人独自站在湖畔,望着湖水,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裴玉则在练习自己刚刚初窥门径的“神境通”,不断踩在湖畔的鹅卵石上,似是想要踏水而行,却又不敢贸然尝试。
李玄都独自坐在一块大石上,望着湖水,慢慢感悟“太阴十三剑”中的“碧海潮月明”,只是感悟,却不敢贸然去练,就像一位铸剑师铸剑,只是打磨剑胚,并且在剑胚上不断比量,绝对不将剑胚成剑。
裴珠来到李玄都身后,轻声问道:“李先生在看什么?”
李玄都收回思绪,回答道:“在练剑。”
“练剑?”裴珠微微诧异道:“难道坐着还能练剑?而且怎么没见李先生的剑?”
李玄都淡笑道:“练剑就像读书人的文章,事情虽然不同,但道理却是同一个道理,在落笔之前,要胸有丘壑成略,我们练剑也是如此,如果只是一味拿剑苦练,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,那便是落入了下乘,一辈子也练不成上乘剑术。”
裴珠下意识地看了眼不远处的裴玉,此时少年已经双脚踩入水中,竟是丝毫不在意湖水的冰寒,反而是满脸兴奋和雀跃。
李玄都也随着裴珠的视线望去,轻声道:“裴玉的武学天赋是极好的。”
这是实话,甚至也可以视之为赞誉。
毕竟李玄都本身就是当世一等一的天才,能被他赞誉“极好”二字,那么可想而知,裴玉的资质定然非同一般。
裴珠转过头来望着李玄都,轻声问道:“可是,李先生……”
李玄都似乎知道裴珠要说什么,摆手道:“练武也好,炼气也罢,只是手段,不是目的,有人用来打打杀杀,有人用来益寿延年。就像是一把刀子,可以用来切菜,也可以用来杀人,功过不在于刀子本身,而在于用刀之人。我传了裴玉武学,裴老再教导他做人的道理,这便是以规矩约束,等同在刀上加了一把刀鞘,至于是否出刀,则在裴玉的一念之间。”
裴珠点了点头,终于不再多说什么,只是眼神晦暗不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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